中国山水画在一千多年的历史发展中，形成了一个以三远法为基本结构的预成图式。无论是有什么时代变化，无论是什么样的个性风格，山水画的视觉图式都未曾改变，这就是中国山水画的传统视觉思维，即传统图象。进入现代，虽然经历了新美术运动和山水画自身的变革，但传统的图像却没有因此而改变。1980年代以后，第三次新文化新美术运动的蓬勃兴起，山水画同样成为创新的焦点之一。这一次的山水画创新不同于前两次之处，在于很多画家将创新的视角锁定在山水画的视觉图式，希望在创新的山水画中，扬弃传统山水画图象，以一种新的图象取而代之。戴剑就是这群山水画新图象探索者中的一员。1995年《秋声》入选第八届全国美展，标志着山水画新图象的初步确立，而参加第十三届全国新人新作展的《家》系列，则是新图象个人风格初步形成的标志。从此，戴剑以独具个人视觉图象的山水画行走于山水画坛。

　　顾名思义，传统山水画图象是以山为主体图形的，这是中国文人以山水自喻的必然结果。戴剑的山水画却几乎完全舍弃了山的形象。即使有，也是可有可无的点缀。传统山水画图象中的山和水是相生相长的，没有无水的山，也没有无山的水。戴剑在自己的画中舍弃了山，同时也就舍弃了与山相生相长的水。与传统山水图象彻底改变的是戴剑的山水画的精神取向和审美趣味与传统的决裂。

　　戴剑山水画的精神取向和审美趣味是自然的乡情和朴素的人情。所以，他画中的主要形象是自然和人文，不是抽象的，而是来源于现实生活，有生活真实感的自然和人文。

　　树干高大、枝繁叶茂、花开鲜艳的林木，树林花木间鸣叫的鸟，墙角野地里觅食寻欢的鸡，水池里游戈的鹅和鸭，还有猫、牛、猪等与中国农民有种种情愫的家禽兽物，从来没有孤零抽象的，它们都是生长在满是人气的房屋、水桥、围墙之间。天然的树木和人工的房舍相生相长，如同天造的和谐统一。

　　不止是自然和房舍，还有憩息的人们，有的在钓鱼，有的在洗澡，有的在撑船，有的在玩耍，有的在劳作，有的在漫步，有的在休憩，这些人，不再是可有可无的点缀，而是画的精神核心，绘画的精神和情感所在。

　　自然生长的树木花草，质朴平实的房舍路桥，悠游自在的家禽鸟兽，自得其乐的男女老幼，这一切构成了一个相生相长的和谐世界。在一个身处都市、享受现代和后现代物质文明的画家笔下，与其说是一种巴比松画派式的写实主义描绘，不如说是夏加尔式的浪漫主义怀恋。

　　戴剑笔下的山水图象当然与他童年时的生活经历生活环境似曾相识。即使是在时下的中国，画中情景在乡村还随处可见。但画家显然不是表现身居闹市的自己对乡村生活的写生，而只能对乡村生活的精神怀念。即使是对童年人生经验的忆想，也是以一种极其美好的情感在忆想。因为染上了美好的情感，所以，忆想被强烈地梦幻化。这是人类文明从传统乡村社会向现代都市社会转变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浪漫情怀。只是在戴剑的绘画中，这种浪漫情怀特别中国化。既没有西方浪漫主义的伤感，也没有刻意地理想化。平实朴素得近于写实主义。

　　为了淡化写实主义美学，彰显浪漫梦幻的艺术追求，画家运用了两种艺术元素。一是借鉴了现代主义中超现实主义元素，明确了浪漫梦幻的视觉效果。二是使用颇有主观表现的色彩。

　　因为借鉴了超现实主义元素，所以绘画图象不再是那么真实可信，房屋的排列组合，树木的生长，都有些似是而非，恍如梦中才能见到。将这种超现实梦幻趣味表现得淋漓尽致的代表作是《鸟语花香》和《我钓我的鱼》。在《鸟语花香》中，石桥和房屋重叠，石桥下水中呼啸而出的鱼又似乎是在空中游翔。《我钓我的鱼》超现实意味更强烈。房屋树木、石桥桌椅、院落等完全不同的空间随意重叠，犹如多张底片一同曝光，使人难以置信眼前的情景。都是真实的，又显得很不真实。

　　色彩是传统山水画的弱势。开发山水画的色彩美学资源，建构山水画的色彩美学体系，一直是进入现代以来山水画家的努力目标。然而，在传统山水图象中，因为水墨有千年的传统审美习惯，已形成了强大的审美定势，色彩的进入受到极大的限制。李可染的《万山红遍》，钱松岩的《红岩》可以说是现代山水画色彩探索的经典作品，但仍有以色代墨之嫌，并未能为山水画的色彩美学敞开大门。这样，色彩美学的真正建构相当大程度上落在山水新图象中。

　　然而，色彩只不过是一种视觉元素，尽管色彩本身有独立的美学品质，但对一个艺术家而言，色彩应该是表现自我、形成独立审美趣味和艺术个性的工具，不是为色彩而色彩。

　　戴剑的山水画，首先吸引人视觉的是丰富的色彩，没有完全放弃笔墨，特别是纤细如丝的线条在他的画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但丰富的色彩仍是画中第一视觉元素。传统山水画不仅重墨轻色，有明显的轻重主次之分，而且即使是重色的青绿山水，色彩追求的也是单纯而非丰富。这种单纯的色彩美学一直持续到现代山水画中。戴剑的山水画不仅重色轻墨，而且像印象派似的尽情表现色彩的丰富性。在《鸟语花香》中，树叶、树干、树枝、栏杆、地面都被描画成五彩斑斓。这种色彩表现虽然源于印象主义，但在戴剑的画中却起到了强化似幻而真的梦境效果，消解了写实主义的真实感。

　　在色系中，兰色被认为是最具抒情和梦幻意味的。所以，戴剑喜欢用兰色，有的画甚至以兰色为主调。在《追忆》中，画家一如既往地采用超现实的元素，石桥和瓦屋重叠，水边石凳上一个小姑娘在独自游戏。在画中，不仅水是蓝的，芭蕉、树干、地面、墙壁、甚至空气都染上了蓝色，画中仿佛听到如梦似幻的兰色小夜曲。

李蒲星 湖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博士生导师